四雙急切的眼診脈台灣

黃春明
尋找感動的可能
台灣最大的問題是物化與異化。你想想看,現在人們的動詞只剩「買」了。「買」變成吞食動詞的怪獸。舉例來說,以前在鄉下要一隻風箏,我們會去找竹子、砍竹子、削竹子,還要學會如何放風箏,讓風箏不會過重,昂揚騰空;但是我們現在只會「買」風箏。
一個人如果自製風箏,他得到經驗有多少呢?有人文的經驗、知識的經驗、肌肉拿捏的經驗、成就感的經驗、美好的經驗,好妙喔,就這樣飛上去了。種種的,幸福感的,不是用物質得來的,而是自己參與的成就感與幸福感。那種對明天的期待,要放風箏的期待。現在小孩子要風箏,就直接買。一個250元,小孩子一放,不是成就感,好玩很快就過去了。畢竟不是他的,跟他的精神和心連不起來,就沒有感情。
這是我們內在的缺乏。外在是生態環境破壞、資源的耗損,內外都空空的。裡外都空掉,這個日子不會久耶。精神上,台灣在過去的歷史上沒有像今天這樣貧窮。雖然物質富有,卻是暴發戶的富有。
我們缺乏感動的經驗。每天從大眾傳播上沒看到感動的東西,也不能去寄望它。但是,我有感動的經驗,這種感動不是說自己做什麼,或別人對你做什麼的感動,而是來自豐富文學遺產的閱讀。
《互助論》的作者克魯泡特金是位哲學少年。他在年輕時曾為感動為何物,陷入困惑。他的哥哥於是寫信告訴他:「你先不管感動為何物,你就相信感動是『善』的東西在你的心裡活動。」如果你心中常有這種善在心裡爬動,你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;如果社會上多數的人,都有善的力量,這個社會就有一股善的力量對抗不公不義的事情。
社會因為不完美,才需要我們。幸福不是有吃有穿。幸福是一個複合體,不只有物質,就算是物質也要有精神生命在裡面。我們吃東西得到能量,看書也能得到無形的能量。有形的,就是那些,但無形的,更需要。我不敢說,少數人的串連會有很大的力量,力量要普遍才有影響。但我知道這樣做是對的。
洪蘭
深耕人才,才有希望
以前,我們上街頭。現在,發現上街頭不代表大多數人的意見,而且,可以得天下,不能治天下。治天下還是要從人才培育做起。現在沒辦法改變主幹了,因為權力使人腐化。一定要換新血。有句話,Dogma is the worst enemy(教條是最大的敵人),因為陷入教條裡就跳不出來,看不到你該看到的東西了。人格的培養與知識的獲得是一步一腳印,不能在砂上建高樓。教育要深耕,風來了樹才不會倒,而台灣的教育,卻是淺土。
澳洲有一種樹,是尤加利樹,在澳洲被稱為「寡婦製造者」,因為根很淺,風一來就倒下壓死人。你從表面上看,看不出根是淺的。台灣的根很淺,一出事就會倒的。妳看,保釣這些人再出來時,都老了耶,都60歲了。所以,講什麼都沒有用了,只有從基礎做起。
家裡的身教、長輩們的言教很重要。我父親是福建人,祖父那輩在南洋打天下。他們常訓誡孩子,簡則用足,勤就生財,所以我們家非常節省。父親說,出門走得到,不要做公車,公車坐不到才坐計程車。但哪有坐不到的車,早點出門就走得到了。
我也這樣教我的兒子。我跟我先生2個人拿著2只皮箱到美國打天下,我跟我兒子說,今天我己經栽培你到大學畢業,我也叫他要自立。他沒穿名牌衣服,他穿的是我姐姐小孩的衣服、頭髮是我剪,唯一買的是鞋子,因為鞋子不能穿別人舊的。我覺得上一代再沒有聲音出來,年輕一代,不知道什麼是是與非。
對於社會價值的混淆,我們轉身走不應該。紀曉嵐的《閱微草堂筆記》曾說,「無功則有罪」。其中一段談到,一位大官到閻羅王那報到,閻羅王叫他跪,他說,我是清官,為什麼要跪。閻羅王說,你以為你是清官,你就是不做嘛!即使你沒收賄,但你本來可以做的貢獻,卻沒做,還是要跪。所以,做官的人要替人民爭福利。不然,無功就是有罪。知識份子要有「士」的擔當。
黃武雄
給孩子自由,從真實生活學習
台灣的教育從小就把教育本身工具化、把知識工具化。孩子想進好的學校,都是為了以後有好的工作與機會。這種工具理性的思惟,從孩子生下來就不斷被洗腦。使得孩子進入學校不是想了解真實世界,反而,在學校裡得到愈多,愈與世界脫離。所以,大家出去旅遊都是很浮面的,很少人願意融入那個社會。這裡頭牽涉到一種勇氣,體驗的勇氣。我們擔心這個、那個,沒辦法體驗新的事物。
我在美國讀書時,喜歡揹背包、搭灰狗巴士旅遊。有一次,到密西根北部一個湖去,秋天,楓葉最盛的時節;對我來說,我就只想繞湖一圈,大約13、14個小時。結果第一個挫折來了,沒辦法接近湖邊,因為美國講究保護私有財產,好的空間都被有錢人買了,一路上很挫折。後來終於找到一個小小的公園,可以接近湖邊,於是在公園的長椅上睡到天亮,隔天早上繼續走。
我覺得自己最大的差異,是沒有被中產階級的概念隔離起來。我父親從不說教,你從那得到的只是聽音樂、做自己喜歡的事。但我們的下幾代,父母有一種不安全感,想去保護小孩,讓小孩跟社會隔離,認為隔離才安全。像騎腳踏車,孩子原本很高興要學習,爸爸在後面看快跌倒了,就大叫,不要騎了。長期下來,孩子不敢碰陌生的事物。近代的教育,把人從真實世界隔離出來,台灣比其他國家更嚴重。
自由對人格的塑造是很關鍵的。一個小孩原有的素質不錯,有很大的可塑性。但我們太急於捏成某個樣子,他對什麼東西都有興趣,他畫畫就為了畫畫,直到有一天,大人不斷給他貼紙,說這個好,那個不好,他開始學習畫畫是為了大人畫。
一個人的成長,除了要有個人的自由度,還要有與社會的衝撞。與社會的撞擊會讓你更清楚自己在社會與世界的位置。有人在個人層面上發展的不錯,但對時代了解的很少,變成很封閉。所以,能早些思考自己與社會的關係,才能找到自己在世界所處的位子、才能定位自己,這是人一生最大的課題。
龍應台
理想主義者太少,國家就會退化
我們這些大忙人跳下來做這些事,是因為強烈的不滿意。我們可以做的事很多,但我們沒去選立委或做官,而是跳下來做義工,接觸年輕人。我們曾經是70年代的大學生,那時需要理想主義的勇氣。現在年輕人無法想像,那時候我們多被人家看不起,到海外,人家那種對你蔣介石政權完全瞧不起的狀況。到後來是經濟起飛,變成暴發戶,那種瞧不起的成長,與國際接觸時所受到的挫折。
理想的我們,走了快30年,怎麼還撐得住?努力這麼久,收穫這麼少?我也常覺得挫折,到一個關卡會對自己說,算了吧,放棄吧。很多人的理想主義被虛無主義與放棄主義戰勝了。我不敢說大多數,但很多。你可以看到以前很有力氣的作家早就停筆,或是以往的社運健將早做生意去了,少數堅持下來。有些人還繼續堅持下去。
但是,社會的成長,不管其民主受到什麼挑戰,必須有一定比例理想主義的人在做社會的中堅。那個比例的人如果消失了或少到一個程度,這個國家就會退化。這是台灣的挑戰。台灣一方面繁華了,一方面多元化了,理想主義被稀釋了,變得愈來愈薄。但這個社會有多少比例的理想主義者還存活下來,讓社會變得更成熟與更堅持,是考驗這個社會要往上還往下。我是這樣看的。
我在香港的德國學校,看到一群國三生全神貫注聆聽德國之音的現場轉播。國會正在辯論施若德總理的不信任投票案,結果國會說必須重新選舉總理。一群15歲的少年在辯論,有學生說,這會影響到中德關係,因為基民黨女性候選人若當選,在與中共交往時不會以人權為主要考量,間接,美德關係也會改變。
我聽到這裡,心裡很焦慮。我在想,台灣的國三學生,甚至大學生會思考這種全球議題嗎?全球的考驗對年輕人來說,就像一把刀,在頭上考驗他們。我們想做的事很小很小,只希望下一代用寬闊的格局、全球的眼光、世界的視野來看。大學生需要深厚思想的底子。我們要有這樣的迫切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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